人生就是选择,既选且择乃成为若命若运。1931年出生于贵阳的乐黛云,在十七岁那年就面临了她决定此生的最重要选择:是循着“立即奔赴北京,去革命”的青春激情到北京大学或有膳宿供应的北京师范大学去求学,还是到当年首都所在的中央大学或中央政治大学去报到?
当她重违父亲意旨而选择了北大时,其独立人生的图卷也就就此展开了:
当北大学生打着大旗,到前门车站来接我们时,我们竟在大卡车上,高唱起这些在内地绝对违禁的歌曲来!我激动极了,眼看着古老的城楼,红墙碧瓦,唱着在内地有可能导致被抓去杀头的禁歌,真觉得是来到了一个在梦中见过多次的自由的城!(《初进北大》)
我投考所有大学,报的都是英文系,可是,鬼使神差,北京大学却把我录取在中文系。据说是因为沈从文(当日在北大教授大学一年级的国文兼写作课――引者注)颇喜欢我那篇入学考试的作文。谁知道这一好意竟给我带来了二十年噩运,此是后话。(《四院生活》)
《四院・沙滩・未名湖》中的“四院”,位于老北平宣武门城墙根的国会街,是当年北大文法学院一年级新生的学习之地;而“沙滩”则是老北大的总部,也就是当年“五四运动”的发祥地;至于“未名湖”,原是燕京大学的象征,中国院系“大分大合”,也就是大调整后,在1952年夏后为新北大校园所有。
这本书从作者1948年夏天进入北大求学写起,首先涉及的自然是当时还在中文系执教的名师如沈从文、废名等,其中吉光片羽,耐人寻味。如有关沈从文者:
我最喜欢的课是沈从文先生的大一国文(兼写作课――引者注)和废名先生的现代文学作品分析。沈先生用作范本的,都是他自己喜欢的散文和短篇小说,从来不用别人选定的大一国文教材。他要求我们每两周就要交一篇作文,长短不拘,题目则有时是“一朵小花”,有时是“一阵微雨”,有时是“一片浮云”……那时,最让人盼望的是两三周一次的发作文课,我们大家都是以十分激动的心情等待着这一个小时的来临。在这一个小时里,先生总是拈出几段他认为写得不错的文章,念给我们听,并给我们分析为什么说这几段文章写得好。得到先生的夸奖,真像过节一样,好多天都难以忘怀。(《我在北大中文系――1948》)
我的劝说对象就是沈从文先生。我和一位男同学去到他家,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他的妻子非常美丽,家庭气氛柔和而温馨。他平静而不置可否地倾听了我们的劝说,我当时的确是满腔热情,对未来充满信心,但对于已有了30年代经验的他来说,大概一定会觉得幼稚而空洞罢。后来,胡适派来的飞机就停在东单广场上,他和许多名教授一样,留了下来……历尽苦难。(《四院生活》)
作为教师,讲课时却“不大在意我们是在听还是不在听,也不管我们听得懂听不懂”,而“常常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时而眉飞色舞,时而义愤填膺,时而凝视窗外,时而哈哈大笑”的废名先生,这位满怀对文学和学子的“爱心”,重在传达对现代文学佳作之“感应”,旨在激发其“共鸣”的著名作家,却在“政治运动”中被发配至长春,“没有朋友,被人遗忘”,竟至“活活饿死”或属因病不得医治而亡!(《永远的真诚――难忘废名先生》)
听沈从文、废名、唐兰先生等授课的收获,正如作者晚年所自白的那样,“虽然,我的大学生活,精确说来,只有五个月,但这却是我一生中少有的一段美好时光”,因为“全国最高学府浓厚的学术气氛,老师们博学高雅的非凡气度深深地吸引着我……可惜1949年1月以后,学校就再也不曾像这样正式上课了。现在回想起来,说不定正是这五个月时光注定了我一辈子喜欢学校生活,热爱现代文学,崇尚学术生涯”。(《四院生活》)
诚然,这位有幸进了北大,可“喜欢念书,但更惦记着革命”(《四院生活》),“很快就投入了党的地下工作”(《我的选择,我的怀念》)的激情女生,这位被组织指定参加“中国学生代表团”访问苏联一月的“北京市学生代表”(《快乐的沙滩》),这位曾在新中国第一个“五四青年节”被委以跑上天安门城楼向刘少奇献花的青年骄子,这位1952年毕业留校成为北大中文系最年青助教、又是中国共产党自己培养起来的第一代“新型知识分子”(《历史的错位》),在1957年的时政翻覆中被错划为“极右派”(开除党籍、开除公职),顿时由天上而地下,领着16元生活费下放到门头沟山区劳改,先后做过猪倌、伙夫、赶驴人、打砖手……最后终于在“拨乱反正”的旗帜下,得以回返北大从事教学,并在1981年8月在哈佛燕京学社的邀请下远游海外访学,既被哈佛大学的“温文尔雅所濡染”,又为柏克利大学的随便适意而吸引,从此开辟出中国现代文学与比较文学的一片教研新天地。
而她以此经历所写的《从北大外出远游》中,顺笔所及的哈佛所见闻的“对女人特别不公平”的中年离婚,与柏克利卡洛琳的友谊及其教女育女之法,读来尤有启迪:
如果说美国有什么令我震惊,那就是离婚!我的好朋友几乎都有离婚的经验……我绝不是说中国知识分子的婚姻生活都很美满,知识道德、舆论、生活条件、法律,都使离婚不那么容易,中国人较能忍耐,得过且过,不到万不得已,也就“懒得离婚”。这些对某些急于离婚的妇女也许造成了很多不幸,但也保障了更多妇女不至于无家可归。
卡洛琳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,她对于我过去的遭遇深感同情。我也十分喜欢她那原来很和美的家。我感到自己长久以来,已很少和人有过这样深刻的内心交往。国内几十年的“阶级斗争”,使得人与人之间树起了很多难以突破的屏障,多少想象不到的告密、叛卖,总是使人不想倾吐内心。在国外,没有这些痕迹,倒是较为容易进入彼此的心田。
然则在那曾经的政治翻覆、时代颠倒之中,除了她的老师,还有她自己,还有若干被实用主义的时政所牺牲了的悲剧人物,如北大中文系书记程贤策、总想有益于人的彭兰,以及失踪的女研究生朱家玉、优秀学生女诗人林昭、博学敏思的助教施于力、才华横溢的裴家麟等等,都让作者扼腕叹息,并深情忆念。
书中的这些篇章,读来令人唏嘘。而也正是这些篇章,具体而微地揭示了那个“红色时代”的恐怖,从而实实在在地丰满了书中被一笔带过没有细说的重要章节,如读者所期待读到的北大“文革”实况,以及一代知识精英所曾受到的“折辱”和“受屈”(《历史的错位》)……
那么,从沙滩“四院”的激情女生,到经历了新中国历次“政治运动”折腾之后的苦难承受者,再到成为改革开放时代的学界佼佼者,六十年的风雨历程,让这位新中国的知识女性痛定思痛,体认到一些什么呢?
“院系调整”使北大许多院系被肢解,砍掉了多年经营的医学院、农学院和工学院!卓有成绩的清华文科,包括外语系科也被打散,合并到其他有关大学,不能不说这是世界教育史上的大败笔,大大伤了中国教育发展的“元气”,这绝不是50年后的“院系大合并”所能弥补的!现在看来,遣散也罢,合并也罢,都只能说明教育决策的无知和轻率。
如果没有“文化大革命”,当权派的路就没有走绝,就不会有对历次政治运动、特别是“反右”运动的平反,不会有“四人帮”的倒台,不会有人民的破除迷信、独立思考,也不会有今天的改革开放……(《历史的错位》)
除了自己的经历外,作者还写到了马寅初、季羡林、王瑶、杨周翰等的人格特质和精神魅力,及其对自己的有益影响。如始终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深切关怀着,并“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国力的贫弱和人民的穷苦”问题的马寅初校长;为遭受时政打击中的她开出“沉潜”良方的汤用彤先生;勉励她把七十岁退休当作治学做学问新起点的季羡林先生;指出“每个人如果能根据自己的精神素质和知识结构、思维特点和美学爱好等因素来选择结合自己特点的研究对象、角度和方法,那就能够比较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才智”的王瑶先生;倡言“研究外国文学的中国人,尤其要有一个中国人的灵魂”的杨周翰先生等。
因此,回首往事,这位青春年少时曾以为“前途满是鲜花绿草”,很有点“直挂云帆济沧海”的雄心的她,这位后来成为著名学者汤一介太太、也就是汤用彤先生儿媳的她,这位自称“一不小心”就由少女成为七旬高龄老太的她,不仅没有为1948年的升学选择而后悔,而且还深情地在这本书代序中宣示道:“纵然再活千遍万遍,我的选择还是只有一个――北大。”
严家炎先生曾经在去年秋天一次中文系举办的品书会上,肯定了乐黛云回忆录中表现出来的“大视野”和“大手笔”。当然,也有不同声音,如2008年12月28日,有网上读者以《听海闲谈:读杂书之九――学人传记》为题发表观感说:“乐黛云《四院・沙滩・未名湖》、谢冕《红楼钟声燕园柳》,写得很深情,却不算是很好的学人自叙。”
“学人自叙”该是怎样的?难道一个中国学人不是在时政的大格局下展开自己的人生的么?写到这里,忽然想起汤一介先生在这本书代跋中所作“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”的生动比喻:“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,是普普通通、飞不高也飞不远的一对。他们喜欢自由,却常常身陷牢笼;他们向往逍遥,却总有俗事缠身!现在,小鸟已变成老鸟,但他们依旧在绕湖同行。他们不过是两只小鸟,始终同行在未名湖畔。”
――这中间也许要刨去1958到1962年那“迟迟不能摘掉右派帽子,也不准回家探亲,虽然我非常想念我的刚满周岁的小儿子”(《历史的错位》)那些日日夜夜!如果将这些苦难的日子算上,那么这段历史仅仅用“错位”两字来概括,就确乎有些描写轻淡啦。
(本文编辑 董宁文)